梵蒂冈之囚

本文作为自7月1日至10月20日期间日记的后记撰写。


(一)

当你走进梵蒂冈那生静卧于圣彼得大教堂阴影下的宗座宫,为之震撼以至恐怖是理所应当的。你会因惊讶的情感覆盖意识而驻足不前,而后又发现周围行人芳无其事穿行,顿时面色发红,担心不经意间让没见识的气息暴露。不必担心,这座已经近百年没有与外界交融的城市中,能称得上游客的,只有你一个人。作为那位教皇的客人,你大可挺起胸膛。

来,请到这边——这条绵延如林骨的回廊。此间为祈祷厅,此间为接见厅,如是如是……你以为我像一位导游?在我年轻的时候,曾有人嫉妒我的口才,而去诽谤我的长辈是一位导游。——在这样一座只有一位客人的宫殿中,当个导游或许也是份清闲职业。不不,你不必道歉,正如我也不会称你为您一样。

推开此扇本木门。请小心,王座厅中的一切——不,王座中有些物件十分脆弱、陈旧。你看,门上浮刻的是那篇“复生之火鸟”的史诗。对你来说,不过是最近的典故,甚至算不上什么典故。但对我来说,已经是不可追溯的传说了。


(二)

我推开门,却发现其后还有一扇小门,形成了三角形的封闭空间。再用力推开,我从那门进入了王座厅。王座厅比想象中更清冷。从我进入的角度看,能看到几排漆成红色的长椅,在空旷的大厅中占了极小的空间。长椅之外摆放着数件圣物和画像,但在我一个对天主几乎一无所知的人眼中,摆放它们的地方与什么都不放,只相差在我必须费力绕过它们。王座仍被帷幕包裹,必须在其正前方方得一览。

跟随带领我进入的职员——我只能这样称呼她,她并不喜欢我用“导游”一类的词。我费力绕过杂物——尽管职员一一介绍——到达了王座正前。空气中的光流连接着王座与身后的穹顶,这让我想起了一段记载。

王座端放在王座厅圆台正中。每逢觐见,悬藏王座的帷幕将打开,暴露王座于穿过窗格照入的四面金光下。

关于王座的记载繁多,此句也不难查找。我在此引用并非为了介绍或卖弄,那是那位同行官员的工作。我想说的是:如今王座四周隐约堆积了许多物件,如案台、书卷一类。这些东西连同王座一道,被只打开一条缝隙的帷幕笼罩其中,正如这座小城与它的城墙。


(三)

我向过分热情的职员请求片刻的安静。她的声音从来不大,甚至能感到世俗的温柔,但在这理应极致宁静的王座厅中,她的声音是一种附加在王座上的闲言碎语。——这不对,王座应是沉默的。

我闭上眼睛,去想象百年前的王座,经历感受王座沉默的平静声响。在我的想象中,这必须是一种足够深厚的力量。

我失败了,可能我并非一位天主教徒。无论如何,我脑中映出的都是充满大厅的杂物——圆台上堆放的杂物,和那些如杂物般被帷幕半掩的圣像与王座。我开口,打破了这座古老建筑的沉默。

“御座,他已经许久没有坐在此了吧。”我心想,这位年轻的教皇或许从未坐在杂物堆中的御座上过。出于礼貌,我换了更委婉的说法。但我不如职员擅长在安静中说话,回声使我感到用语不妥。我急想修正,但当我睁开眼睛,职员并不在我身旁。

我想开口呼叫,却不知该如何称呼。想到自己不会被遗弃在这座几乎无外人进入的城市,我找了一处座位落坐,从包中取出随身携带的笔记,打算写下些许感想。


(四)

不知从何时起,敬爱的教皇大人就得了一种病。据教皇本人说,此病最早出现在他进入梵蒂冈之前,或者更早。严重时,教皇的眼睑红肿,至于整张脸如火烧一般,先是连凉风也能引发的痛楚,至于半夜扰醒的发痒。此时,教皇以面目不能见人为托,闭门谢客。

这倒不是他爱惜威严故作样子。在他那长而厚的教皇长袍之下,双脚、双膝,直至胸口与手臂,皮肤中都映出潜藏的深红。那颜色为教皇带来了不可抑止的瘙痒,而若教皇失于忍耐,用手抓挠,稍作不雅姿态,原本皮肤中的星点红色就会再度生长、蔓延,长成一片痘疮,继而愈是发痒。每当发作,教皇都难堪不已,不得不找托词藏于宫内。

虽然我们如此议论,此病症只在教皇身上出现过两次。第一次,他甚至尚未正式进入梵蒂冈。第二次,大家也只当是突发的疾病,不以为意。我们能够确认这一症状,是教皇与亲近几人谈及时透露的,话说,每当想及虔诚、想及众教民时,时常心中突发隐痛。若在床上,他会不觉蜷曲身体;若不在床上,也会在神思之中做出那痛苦的动作。他说,他常担心自己是否足够虔诚,忧心对不起教民。众听众则苦劝,称教皇所做已经足够,云云。

可若翻看教皇早些年的遗留,能找到一句:

“所行非本愿。”

这正是教皇唯一一次公开的、在登临大位前,对其病症的解释。


(五)

你何必质疑教皇是否愿坐于御座之上,那本是他的称号,不是吗?你会问,你是你自己吗,这类问题吗?你想得到真正的答案,而不是世俗的无理性笃信?那好吧。我们的教皇对这把椅子爱得紧,也曾对我谈起,他爱这把椅子,不是因为那是教皇的椅子,而是他的椅子。

教皇的话总是不易听明白的。你又对教皇愿不愿离开此殿感兴趣?好吧,是我话说得太满了。但确信——你看我的手势——这在这里是“确言”的含义。我确信你若拿这问题去问教皇本人,他也会给出相同的答案。若是没有教廷的繁杂事务,若是没有与围城的革命党——啊,我在看你的眼睛,我不确定这个称呼是否合适,特别是对您这位虔诚的信众——让我说到哪了?对,若是没有与革命党人的谈判,你说得对,到现在教皇从未与党人谈过。可这一天总是会来的,不是吗?若没有那些,我想教皇必不会踏出此殿一步。

你若不信,我也有办法说服你。就在前几日,教皇得了一份基督教国的邀请,他立即拒绝,推说教廷中必有他的责任,他不可离开梵蒂冈。否则,若教廷有事,他如何立刻赶回?

你也许会想这是为了教廷事务。而教皇本人在这数月,原计划出访的数月,告病不出,只有一个晚上离开宗座宫,也没做任何事。很明显,教众苦苦叹他,连为他写了数封信件。有些道众生苦处,有些谈宗座义务……要知,我们的教皇莫不爱教廷、不爱革命党,而唯独对教众施以博爱。

什么,不,这决不可能。你决不可能在城外见到教皇。你能进城来的确了不起,但这也并不稀奇。我毕竟伴着教皇许久,绝不相信这是你得许参见的缘由。你,也不会笃定如此,即便你见过与画中相仿的人形,那也不会是教皇,他早大不相同。


(六)

职员并未欺骗来客,她没有如此做的理由。但教皇不会离开王座宫此事,确有天大的嫌疑。那又何妨呢?谁都知道教皇离开此宫去向。身为梵蒂冈的领导者,及万千信众所敬仰,教皇也有理不完的教廷事务。在往常,教皇正与主教教士伏案于一室,没有出现在此的闲暇。

但今日不同。稍早,教皇与两位职员——在此城中身份最低的职员——谈了许久,自觉过分劳累。按说此类交谈无伤大雅,若说有什么特殊性,也唯有这类谈话不易发生了。但教皇却自觉有一阵莫名的惶恐:那职员曾说的第一句话我记不清了,我是如何回答的也记不清了。此事竟使教皇犯起病来。

教皇抵着胸口,但愈想愈是忧心,以致于胡思乱想到虔诚和笃信上去。不能自已,教皇从抽屉中取出信纸,先是抱怨了几番职员语言不通,接着将话题引向什么外界思想转变一类玄之又玄的零碎议论,又以若拿破仑三世在普法战争中取胜的狂想收尾。教皇自觉逻辑畅通,又特地在开头添了几句,说明本文主旨,精心折好放入信封,又封上火漆。在一旁书架中抽出一本册子,在其中选了位非信教国家的主教,添上地址,让手下送了出去。期间喝了几口金酒,终于让火热的脸平静了些。

“不,我不会去处理下午的政务。”教皇在心中想。

下一句原是“一日不去不会耽搁什么”。但教皇不敢想,或者说不能让这句话在脑中成型。不然,怕是又要犯病。


(七)

在职员和参观者进入王座宫时,教皇刚离开不久。此时,他正扶着纯白的大理石栏杆,凝视面前的大湖,和湖对岸被西斜阳光映得金光闪闪的树林。

梵蒂冈并没有湖,栏杆倒是不少,但确实没有湖,也没有树林。不过教皇说有,那便是有。正像神说“要有光”,世界便有了光——在太阳被创造之前就有了。那光照着梵蒂冈城,但教皇凝视的波光粼粼,确实是来自太阳的。太阳的光很不同,它是不洁的,让万物映出各异的色彩;即便落叶铺成的毯子,在这光下也显得斑驳而可爱。

但教皇的确不敢僭越。就算他真有那能力,他的病也不能使他这样做。所以,他必须划出一段时间,又选择一片空间,在其中去做。空间必须是无人的。

但教皇有时也挑些有人的地方去做。像今天早上,他在两位职员面前装模作样——他已经忘了。

教皇从前来过这里,那时是春冬之交,树林尚未生叶。那时他想象,若在夏季,林中枝繁叶茂起来,景象该是如何。如今虽已是晚秋,有些不耐寒的叶片已发金黄,但见证从前的想象还不算晚。新叶生长时,常有由嫩黄变绿的过程,此番正赶上绿叶褪回黄色,再加西下太阳光的调色,也是在这一瞬间的生机盎然。

教皇回忆起他成为教皇前,那时他已是一位位高权重的主教,最后一段旅居时段。他住在一片森林旁,那是真正的森林。

意识飘远,教皇已在湖畔散步至林中。

啊,他突然想起来,那两位职员分明是在劝他离开,不是去教众的国家,而是去革命党的国家。

“在那里,您也能获得真正的自由。”他们说。

“什么话,”教皇斥道,“我想在岂有不自由之理。”

胸口突然阵痛,是在提醒教皇,他划出的“自由”时间,该结束了。


(八)

教皇把他的能力称作“创造”,并常说每个人都有这项能力。但没有人相信。不是不相信教皇有这能力,人们只当这能力与“赦罪”“惩罚”一起,是主教宝座带来的。教皇曾劝诸位主教正视,诸主教则警告教皇放弃这类新教色彩的说法。教皇也只得作罢。

说来也怪,若教皇在登临之前既展现此能力,又幸得没被当作异端处死,再到取得如今成果,诸信众不定会接受这观点。可教皇正在即位前后初获此能,又要等到他在任上首次远行才得发展。如此,即便教皇本人也对这权能与教皇之位的联系摇摆不定了。

前文所说“任上首次远行”,的确是指教皇离开宗座宫,甚至离开梵蒂冈城。须知,教皇是自由的。梵蒂冈或许困住了主教,但唯独教皇是自由的。

教皇刚上任几年,便将一切与教皇相关的:事务、仪杖,及宗座宫的圣座,都留在圣城,与几名信众离开了。

教皇的第一个目标是一座农村。村中人数不少,百姓有些平信徒,但多数受革命思想感染,有些独特想法。教皇端坐在村中木椅上,村民见他椅上的雕花,唔,这人有些身份,便也给这不知底细的陌生人几分面子,若相遇,也会打几声招呼。

教皇在村中生活平淡,他渐渐对那毫无变化的田园失去兴趣,当然,村民也对那生来不变的景致毫无兴致,只有几个旅者会在匆匆上路前驻足几刻。长久之后,教皇可做的只有在木屋所摆弄创造,没有教廷琐事打扰,竟进展飞速。一日,教皇在村头无心展示创造,恰逢村人走近,教皇志得意满,向村人炫耀起他创造的空间来。

“这是假的呀,我为何不去看真的。”村人打断教皇的自夸。

教皇想去反驳,想出如“便是虚假,其中的景色便不作数吗?”、“能创造如此虚假不正值得称赞!”等等不连贯的驳词。最终,该说教皇是智慧之人,只说:

“如果是真的,你会去看吗?”

“也不会。”村人答道,又补了些村言弊语,其中夹杂着些市侩话术和革命教条,教皇无意去听。

怪了,教皇心中想。我竟争取起一个村民的赞同来,好像我不是教皇,倒是个“创造学派”传教士了。等村人说完,教皇表示赞同,又对独立思考得出的功利思想夸赞一番,送走村人。

教皇决定离开村子,去城里看看。


(九)

“那么,你只当听我讲一段故事吧。”我放下手中的咖啡杯,又将职员的那份推给她。“只当故事主角是与教皇长相相仿的另一人,权称他为A吧。”

我向前看向圣座,想为故事找一处场景。这故事发生在一座肮脏与繁华只一步之隔的城市,我以为会在这充满杂物、宗座与被帷幕蔽去的椅桌一类共同堆在圆台上的大殿找到相似,却又觉得正相反……正相反。

我只好从头描绘那故事的场景,放下同时暗讽此殿的打算。

“我是在一条大道上发现A的。那大道左侧是城市最繁华的区域,你或许不易理解,在那里,有钱人穿着新式的华美衣服,或几名同性相伴,或一男一女相挽,毫不在乎礼仪。”

“革命党人,这名称说得对。在这里聚集的正是革命党人,不是稍接受了点革命思想就去参军、为革命党人卖命那群大头兵,他们没变化的,无论有没有革命。革命党人是在革命中获利的那一批,正靠着这些好处,他们建起异样街道,自己穿行其中,说什么是新生活方式。但除了党人,没人生活得起。”

“而路的另一侧,是坍塌破落的房子,毁于革命中的。这道新楼建成时或许在这些房子中取材。但不要以为这些房子空置了。那些无缘成为革命党人的人,他们就长住在这些房子中。”

“革命党人活动于左,其它居民生存于右。而我见到A时,他正站在道路的右侧,凝视左侧的橱柜,其中摆的,不知是哪个教堂中流落出的经卷。那已经成为革命党人彰显身份的玩具。”

“A见我来,便问我:‘分这两侧的是什么?’我答道:‘是钱,先生,是钱。’他又问我,‘钱是什么?对我来说,钱是教众对我的、对信仰的忠敬;对他们是什么?’我回答说:‘钱是他们的上帝,先生,革命党为自己创造了钱这个上帝,他们宣称人们不必通过祈祷,只需在他们的工厂中流汗,在他们的战场上流血,便能得到钱的垂爱。他们创造了有型的上帝,可上帝从来不回复平民,只对党人说话。’他沉默了许久,久到我想要走开,不再理会这位怪人时,他说:‘他们不离开这里吗?’我又回答:‘他们无处可去,先生,党人包围了圣城,平民又包围了党人,他们无处可去,他们被困在这片街道了,先生。’他最后说:‘如此,我便明白了。哈,我的确拥有,唯有我的自由啊,还真是残酷。’”

“先生,我不确定这样称呼您是否合适。先生,您呢?您有没有被困在这里,或者其它什么别的地方,您是没有被困住吗?……您似乎还在思考,那这个给您,如果您能走到城门来,那就能进入圣城。”说完,他离开了。


(十)

“啊,先生,您来了。”

不知何时,教皇回到此殿,见到争论教皇事迹的二人,笑着迎了过去。“我从来以为,尽了说的义务,便不需期待回应;没想到竟是您,原来不应出现于此的您,竟会来此,与我最了解我的职员交谈。”

正争论的二人见教皇来,反倒是参观者先站起,对教皇敬他以敬意。职员见参观者行礼,也学了个大概。

“我想,您既然愿意来到此处,那问题也应有了个大概。不过请先随我来。”

此时已是夜里,窗中射入的金光不再,屋内不知何时被灯烛照亮,倒使原堆放在此殿的杂物温馨了些许,杂乱也像有了道理。

教皇将两人引至御座之前,拉开一角帷帘,示意二者进入。参观者不敢妄动,职员倒满不在乎地在一旁穿入,见教皇无别的意思,来者也进了去。教皇跟上,将帘子放下,隔绝了外围。

帷帘中的空间比想象中大许多,像一户小家庭的客厅:壁炉、木质桌椅,及自柜上堆到地上的书籍纸张占满了这里。小厅被帷幕笼其,唯一的缺角被教座占住,像圣城不再开启的大门。

“人们常为自己找借口,将应有的自由说成御座带来的。我反驳不过,便真用这御座换起自由来。毕竟,我做出什么事来都可说成因由御座。”

“说起自由——”教皇看向坐在自己斜对面的来者,职员与他并排,也看着他。“您的自由缘何幸而来呢,先生?”


(十一)

“教皇大人,……好吧,我依旧称您为先生。我听了您的故事,发现您的自由和我的自由是同一回事。”

“是钱,先生,是钱啊。我有许多钱,受钱之上帝眷顾颇深。而我偏不学无术,这钱之圣经我只有心思翻看了第一节——创世纪那节。可这钱,偏没有创造之能,其对应的第一节,或许该称作‘买世纪’、‘易世纪’。

对我而言,钱对我的恩惠仅仅交易一条,那我便舍弃了‘拥有’、‘资产’一类概念,离开故土,在钱的护佑下游历四方。

然而,我却也不能有全部的自由,即便我的钱再多,在自由面前也不过分毫。我只好不时出卖我的自由——不是用钱换来的那些,而是党人所许诺的那些。我分出了些自由,有时在党人的工厂中打工,有时在不知敌我的战场上战斗,以此换取钱的垂怜。那我又有的是钱了,又能再换养些自由来,继续我的旅行。

我在换钱时坐在工人、战士的凳子上,别人当我是无家可归的流民,这在当今世界多得很;在换自由时坐在旅馆前台装饰精良的高脚椅上,他们又看我作不入流的纨绔贵族。可我心中知道,我的椅子从来是这行李箱——在旅行时我会坐着,坐在上边。他们不接受这是椅子,便觉得我坐在别的椅子上,也认我为‘我是谁’中的一员。

要说,我的确羡慕你们的上帝。他赋予了每个人平等的创造权能,只要人有时间,便可调用。可我,我与那村中的老市侩老翁一样,我对真与假心存芥蒂。我的理性告知我没有真假之分,却不能说服感性。

唉,我也被困住了。可不是空间上有形的牢笼——到头来,我也不知困住我的是什么。

该结束了,我想。我常常想,仿佛有什么力量在劝说我,该结束了。我确不知该结束什么,又该开始什么。唉,我多说了许多话,但——这就是我的自由吧。”


(十二)

那场出人意料的讨论过去了许久,久到我又想用“你”来称呼另一个人,可如教皇所说,回应不该期盼。可我又想念得很,那只有,站在我自己的对立面,用“你”来称呼“我自己”了。

你走在圣城的石板路上,那正值清晨。同道的职员和教士或悠哉,或匆忙向各自目标走去,取决于时间安排,也取决于各个兴致。你向路两旁,映出新日光晕的喜鹊注目,有时盘算着光影、构图,看这啄食的青黑身色鸟类该如何用色、勾线;有时只看着鸟儿傻笑,盘算又是一天的好运气。

你走进宗座宫,留意着今日又会是哪处光影与众不同。你突然顿足,回廊顶上一幅褪色的画吸引了你,或许是几日来钻研颜料使你潜意识中琢磨其色彩配比,又或许只是今日画外日光与画内淡影相得益彰。你眯起眼睛,到最后也没打量出什么历史典故或美学名词。你会把这画指给教皇,他会慢慢给你讲其故事,他从不在乎你有没有回来,只要把该做的做好。

你如往常巡查大殿。外回廊在第七柱与第八柱间微微渗水,如果是新人,你或许会慌张,但如今你知道。你看渗水的痕迹知道,过去的几百年都在渗水,或许未来也会。

你会紧张地打开信箱。今日,你看到其中并无信件,叹一回气,回想起早上看来的喜鹊,在心中暗自感谢。但有一日,你或许会发现几封信件,激动和担心相叠加。你小心翼翼,戴上纯白的手套,取出骨制的拆信刀,轻轻切开封口。这不是殿中的规定,而是你觉得这样或许能带来些好运,至少信件不会为难于你。打开信封——啊,一切如旧。你将副本归入档案,一切如旧,一切又在前进。

你得到了短暂的闲暇,走近御座,掀起帷幕来到教皇的小展厅。这是教皇的恩赐。你曾感谢他,他说这是你理应具有的。你不懂,你却是咖啡的专家。你趁着这点空闲研究教皇收到的信众赠礼,其中有你钟爱的咖啡豆。你将你满意的作品呈给教皇,担心教皇指责你不务正业——但教皇不会,你也是知道的。

待到晚上,你的职责结束了。你推开大门的瞬间,一切殿中的声音都在此刻结束。你感到世界突然安静,又再充满熙熙攘攘——那是风声和鸟声,那是与你一同结束工作、行在回去路上的言语和欢乐,那是生活,是生活的声音。

你说不出来,但你喜欢。感动的情绪从腹中升起,直至填满胸膛。你看到灯将四周的绿叶照得金黄,你感到无比幸福,像你是天下最幸福似的。你想说些什么,你在心中说:

敬这美好的世界!

你还觉得不够,想学着外边的人,说“去他妈的未来”。你发觉了这一想法,顿时不顾形象在大道上笑了起来。你蹲着,抱着肚子,却止不住你被人评价温柔的笑声。终于,你停下了,但依旧蹲着,抱着肚子。抬起头,你看到笑出的眼泪致使的朦胧里仿佛繁华灯火,你将全部笑的力气化作一句话:

敬,我的未来!